大塚英志。何謂角色小說?

翻譯文章:《角色小說的創作方法(キャラクター小説作り方)》序言,2003年

序言

人為什麼想成為小說家呢?這是我最大的問題。或許也有想要名氣或稿稅這種實際動機;但覺得「自我正如自我一般」是與某處密不可分,而「想成為小說家」是怎麼回事?這對我來說很不可思議。

談到職業作家,一個著名女流作家甘願說出「我命中注定成為小說家」,而我想村上村樹在文章寫過,他是在神宮球場看養樂多燕子競技時想寫小說的;無論如何說他們是「作家」是很有說服力的。那麼小說家既可能生來便是小說家,也可能有天被天降的小說家人格給憑依,不然就不會成為小說家。然而小說家卻喜歡將「成為小說家」和「成為我自己」密不可分的聯繫在一起。這就是為何小說家比起寫小說,更熱衷於創作自己的角色(キャラクタ)。長久以來許多作家都寫過「無賴」、「無法者」,但本人並沒有過著其所謂的淒慘生活。這是因為,小說家之命運、神宮球場事故、成為小說家這回事,都與小說家自己的「自我(私)」有千絲萬縷的聯繫。

成為小說家和「自我探究(私探し)」密切聯繫,因為這個國家的「文學」多少立基「私小說」的傳統。然後小說家志願者無法成為小說家,是因為他們無法區辨「自我探究」與「小說書寫」的行為。而且,作家們堅稱自己突然成為作家,不證自明的主張「我正是作家(作家である私)」。

本書是從懸置「自我探究」方法開始的。為此我們將以小說形式為例,如大考參考書般的講授創作秘訣,讓大家不必困擾於「自我探究」。不過,許多人說自己想寫的是關乎「自我」的小說。但即便如此,也請暫且懸置你的「自我」或所謂「私小說」。反正就當被騙了,暫且相信我吧。

初中小說的可能性

那麼沒有「我」的小說到底是什麼小說呢?就是「Sneaker文庫那種小說」。如果說「Sneaker文庫那種小說」令人不適,請暫且將其視為初中小說(ジュニア小説)。這個小說讓人聯想到各種出版社為小小讀者們,所出版遊戲、漫畫的內容。《Sneaker文庫》是角川書店的初中小說品牌,它製造了這一文類(ジャンル)基本方向性的好壞。

順帶一題,本書的諸讀者可能是想書寫「Sneaker文庫那種小說」的人、想在《群像》中刊登作品的純文學作家、無論如何想成為小說家的人、各式各樣的人。對於某些人來說,這本書是作為初中小說的入門書而寫,可能看似和您要閱讀的小說無關。

但是可以為本書破梗(オチ),初中小說是在日本之「文學」起源時就存在的小說形式。學習如何寫作初中小說,最終聯繫到如何寫關乎「自我」的小說。當然即使你的目標不是「私小說」,也可以以成為初中小說家為目標。如果作者全力以赴,初中小說有極大的可能性。然而舉例而言,當一個前初中小說家成為散文家或作家,出現在小說誌或週刊誌時,他作為初中小說家的過去會被抹消、被視為談話時的忌諱;這種人真的很多,而這件事本身就令人難以理解。

我自身在「Sneaker文庫那種小說」中發現小說的未來可能性。這就是為何我在作為漫畫編集、評論家、漫畫原作者、大學講師之後,開始寫關於「一本像Sneaker文庫那樣的小說」的書。那是因為「Sneaker文庫那種小說」無自覺於它自身文類的可能性。雖然例外種種,但「Sneaker文庫那種小說」現在仍然是低層次的小說。但低層次決不代表它並非文學、並非大人讀的小說。由於作者和編輯未曾認真思量其小說為何,因此它未能進化為「小說」。最大的原因,即出版方不認為「Sneaker文庫那種小說」是「小說」。

若這並非小說,那麼小說到底是什麼?這個問題其實跟「為何Sneaker文庫的封面是漫畫家畫的」深刻聯繫著。

為何Sneaker文庫的封面插畫是動畫插圖?

Sneaker文庫的封面都是漫畫家與動畫師繪製的插畫,幾乎無一例外。不僅Sneaker文庫,在和Sneaker文庫併置同一角落的電擊文庫和富士見幻想文庫,甚至少女向的Cobalt文庫和X文庫,所見的情況也完全一樣。當然,也有零星採用漫畫插圖做封面的普通文庫本和單行本;普通的小說文庫不賣的,就在不良意義上「Sneaker文庫」化,最近這種案例有所增加。但另一方面,也有向岩波文庫或講談社文藝文庫那種簡約品牌,它的小說文庫本封面只有標題和作者名。

即便如此,為何「Sneaker文庫那種小說」的文庫本會約定俗成的帶有動漫畫封面?這與「Sneaker文庫那種小說」的本質有何關係?實際上,從這裡思考很重要。

不言而喻,Sneaker文庫的封面是漫畫圖或動畫圖。然而舉例當我在Sneaker文庫發表我的小說《多重人格偵探Psycho》時,我猶豫封面插畫應該由誰擔當。嗯,就我的情況而言,任何作品中藝術風格總會引起和出版商各方面的糾紛,這本身並不罕見。當我說要使用不知名的英國插畫家崔佛.布朗(Trevor Brown)氏,而非《Psycho》作畫擔當的田島昭宇君時,角川書店當然沒給好臉色看。

當然,崔佛氏在動漫畫文類中默默無名,但當時他的畫集早已出版,全世界都有其畫作的狂熱收藏家……我是其中之一。他與動漫畫周邊,只會畫不突破漫畫畫框的一張圖、自稱「藝術家」的插畫家是完全不同的。我在他的畫集上寫了解說,為《Psycho》的封面插繪進行思考時,我自然而然地想到他的畫。

但從出版社面有難色的跡象,可以預測到會被「為什麼沒有田島昭宇的畫」的讀者噓聲給淹沒。儘管如此,我通過崔佛氏的封面插繪推動了關於「Sneaker文庫那種小說」的小小問題。換言之,我想讓出版社、讀者、同業的小說家思考,為什麼「Sneaker文庫那種小說」必須有動漫畫的封面插繪。以前曾為擔當原作的遊戲進行小說畫,但小說版《Psycho》是我有意識寫小說的首部作品。所以為了以後認真寫小說,我首先要思考自己要寫的是何種小說,就此來思考一番。

小說作為角色商品

即使如此,封面是動漫畫圖是如此重要的問題嗎?結論上是很重要的,我認為這個問題,甚至會影響「Sneaker文庫那種小說」及其以外的決定性區別。

現在「Sneaker文庫那種小說」加上動漫畫圖為何是編輯和作家的慣例,尚無人深思其理由。勉強來說,這個方法會「賣」是最大的理由之一。「Sneaker文庫那種小說」出版遊戲和動畫的小說畫,是原作的二次商品。換言之在這種情況下帶有原作插畫的電話卡一類商品(グッズ),和「Sneaker文庫那種小說」處於同一水平。這類商品被稱為角色商品(キャラクター商品),「Sneaker文庫那種小說」之所以有動漫畫插圖,是因為小說某部分命中注定要做為角色商品出售。

確實從讀者面而言,可以理解欲求一本有著人氣動畫封面的書;但出版面不能放棄「Sneaker文庫那種小說」也是小說這一重點。

我之所以沒有在小說版《Psycho》使用田島昭宇的封面插畫,是質疑「Sneaker文庫那種小說」將小說作為封面插畫的附屬品。原本健達出奇蛋的玩具是巧克力的加分項目,現在加分項目成為產品主體,巧克力只是為一種叫「食玩」的商品提供銷售途徑的方式。「Sneaker文庫那種小說」也有如此一面。我不是在否定動畫插圖的包裝或封面,但說到「Sneaker文庫那種小說」,我首先想證明他有作為「小說」販售的價值,而非只是作為「角色商品」。

所以我不是否定作為角色商品的小說,而僅是確認一種作為良好角色商品的、和另一種並非如此的兩種小說。

例如從迷群的角度來說,即使是動畫的形象商品(キャラグッズ),也不總是令人滿足吧?即使是同一個令人喜歡的角色,也分迷群喜歡不喜歡的插圖,而不僅僅是作手機殼或手機袋那麼簡單。儘管一點設計或感性就左右角色商品的品質,很多時候仍被認為只要畫圖就好了。

小說作為角色商品也是如此。就像與印上高品質的角色插畫的T-shirt,在舒適感、顏色與設計的品質上和未印上插畫的T-shirt一樣,這應該是Sneaker文庫小說的最低條件。雖然不把清楚說出他們的名字,但許多寫作「Sneaker文庫那種小說」的作者達不到這個最低條件。有些「Sneaker文庫那種小說」的作者和編輯認為自身的文類比其他小說低了一階,只要作家降低這個分野的水準,而這種文類允許為之,那就是沒辦法的事。這就是為什麼如果要成為初中小說家,不要將這個最低水準視為目標。

以動漫畫為藍本的小說

那麼我現在可以斷言,「Sneaker文庫那種小說」依賴動漫畫封面插畫是無濟於事的。但一如前述,我也認為「Sneaker文庫那種小說」的封面插圖是動漫畫插圖這件事,規定了該文類小說的本質。

話雖如此,但此處稍稍離題,著眼到圖一、圖二。這些是我原作漫畫的設定資料,例如《Psycho》系列和《木島日記》。繪製插畫的是我事務所一位名叫Hirarin的職員。他以這種方式畫出我粗略思考的想像,最後完成每個角色的設計圖。漫畫家們按照自己的畫風編排這張設計圖,將其昇華為漫畫用的角色。換句話說,當我擔當「原作」時,它的形式不僅是言說的腳本(ことばによるシナリオ),同時也是視覺形象的平台(叩き台)。

其中一個理由,因為與其用文章,將其變為「插圖」更容易傳達角色形象。但這不是唯一的理由。例如,我主要寫小說的形式是將自己的漫畫小說化(novelize)。我在這個作為小說創作技巧的小說化中,見識到「Sneaker文庫那種小說」的一種可能性。這也意味「通過作一次漫畫插圖而成為可能的小說」令我感興趣。所以即便我並非正進行漫畫小說化,事前準備角色設計圖也不可避免。換言之我經過漫畫風、動畫風的插圖來規定角色設計,從而來寫一部小說。

為何如此就是「Sneaker文庫那種小說」與其他小說,也就是「文學」和「娛樂小說」的決定性區別。這意味「Sneaker文庫那種小說」首先是使用動漫畫插圖作為「藍本(お手本)」的小說。

「寫生」現實的文學

接下來的論述將變得深奧,但請盡量讀下去。畢竟這是「你們試圖書寫的小說到底是什麼」、也就是「定義」相關的基本討論。那麼你們大概在文學史授課中學到了自然主義文學。啊,想起田山花袋《蒲團》的人有在認真聽課。

會出現這麼難的討論可能令人始料未及,但簡單來說「自然主義文學」就是如此:自然主義文學用來描述寫生我們生存之此現實(ぼくたちが生きるこの現実を写生)的書寫方式。通常用「寫生文」一詞來描述「自然主義文學」的文章,就像歷史教科書中繪卷物和浮世繪,對比於西洋畫中的「寫生畫」,「寫生文」的一位就很好懂了。繪卷物中不採用所謂的遠近法,浮世繪中人類的面孔與身體被扭曲變形;然而「寫生」插畫宛如追隨著寫真一般,只在從物的遠近、陰影、形體描寫正確的「現實」。自然主義文學是指在文章上,將現實正確的、如同寫真般「寫生」下來的小說書寫方式。無論繪畫還是小說,意圖盡可能對現實作正確的再現,就被稱作寫實主義(リアリズム)。而無論是文學還是娛樂,自明治時代以降的日本小說,幾乎都採用這種「自然主義」手法來描寫。

希望讀者不要誤會,自然主義不僅僅是將事實翻譯為文章,而且即使書寫一個架空人物的肉體和思維,也是根據現實人類的肉體和思維來描寫的;其意味在於當描述脫離現實時,就透過「考證」來討論成立可能,其中能夠建立的邏輯是現實倫理的延伸,所以科幻(SF)小說在此意義上也是「自然主義」的。當然,也有超現實主義(シュールレアリズム)作為意圖偏離「現實」原理的小說形式,如江戶川亂步認為探偵小說是在異於「自然主義」的原理上成立的小說。不過無論如何現在日本以日本語書寫的小說,大半都理所當然地採用「自然主義」的思維方法,這些小說自然乏人問津。其中的少數例外即是「Sneaker文庫那種小說」,換言之自然主義文學與「Sneaker文庫那種小說」是在完全相異的思維方法上成立。

新井素子,以及如動畫般之小說的誕生

那麼回到破題,來探討為何「Sneaker文庫由漫畫家和動畫師繪製封面」;這也同時回答為何需要事前準備「角色」的漫畫插圖。換言之我認為「Sneaker文庫那種小說」,即是對動漫畫世界中所存在的虛構(アニメやコミックという世界の中に存在する虚構)進行「寫生」的小說;這完全不同於單純將熱門動漫畫從右到左置換為小說。

正如閱讀《Psycho》小說化時,自然而然會想到田島昭宇君的插畫。即使並非動漫畫原作的小說,Sneaker文庫和Cobalt文庫的讀者在接觸到的瞬間,浮現在腦海的也不是實際人類姿態,而是動漫畫插圖。閱讀Sneaker文庫的小說時是不是都曾思考過:這小說插繪比起XX先生,更適合讓OO先生來畫?「Sneaker文庫那種小說」之所以有動畫或漫畫般的封面,是暗示了該小說不遵從現實之原理(現実の原理原則),而按照動畫和漫畫文類中所包含的假想現實之原理(仮想現実の原理原則)來書寫。

不寫生「現實」而寫生「動漫畫」,本國最初以此風格有自覺創作這種新小說的是新井素子。高中時她憑藉一本現已消失的科幻雜誌獲得新人獎。當時她接受報紙採訪時說了「我想寫一部魯邦般的小說」,魯邦不言而喻即《魯邦三世》,她並沒有直接將魯邦小說化,但她當時似乎試圖在文章中在現《魯邦》動畫給予的印象,而這種思維在當時確立。這是大約二十年前的事了。

然而新井素子的思考,實際上是日本文學史上的一次突破。當所有人都認為寫一部現實般的小說是理所當然時,她試圖寫一部動畫般的小說。所以誇張而言,她是自作為近代日本小說常規的自然主義寫實主義中輕易踏出的人。

或許新井素子當時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。她的出道作從來沒有以動漫畫插圖裝飾過,但作者有強烈意識的將文章作為動畫書寫。這就是為什麼該小說不僅受到科幻迷,還受到動漫畫迷的熱烈歡迎(另一位科幻作家平井和正氏在她之前讓讀者感到動漫畫般的感受,為何如此我會在之後討論)。

所謂Cobalt文庫式少女小說,最初也依賴自然主義寫實主義,但隨新井素子帶來潮流,事情產生了改變。我認為文章、封面和插繪都自己繪製的原漫畫家折原みと的登場是必然之事。她是能更好的用小說置換少女漫畫之作家。

當然,我不認為Sneaker文庫在封面放動畫插繪有太深的理由。我想在Sneaker文庫以前,動畫師いのまたむつみ的封面就出現在藤川桂介的《宇宙皇子》上。這本小說不在Sneaker文庫中,但它完全符合讀者閱讀動畫般的小說、漫畫般的小說的潛在欲求。但不知道哪裡出了插作,「動畫般的小說」很快變成令人失望的領域,如果有動漫畫插圖,讀者就會購買。這就是為什麼我不否認動漫畫封面與「Sneaker文庫那種小說」有關。我要再次確認這是關係到初中小說本質的問題。

描繪「假想現實」的小說

順帶一提,前述自然主義文學創造的另一特徵即「我(私)」之存在。簡言之自然主義小說家不僅將其寫生朝向了外部風景,還朝向自身心的內側。有人認為,日本的寫實主義比起「寫生」現實,更偏向「我」的內面。所謂「私小說」即其典型,即便並非如此,無論文學還是娛樂,只要以第一人稱「私」來書寫,讀者都會在某種意義上認為這是作者自身的反映。村上春樹小說中的「我(僕)」是作品中的架空角色,但讀者卻在該處尋得了村上春樹。討論夏目漱石的小說時,其閱讀方式是將作品中「我(私)」的經驗是為對漱石經驗的某種反映。

然而在「動畫般的小說」中,並不存在應該「寫生」的「我」。畢竟該處不存在「我」或有活生生身體的人類,而是架空角色。即便是以角色的第一人稱書寫,其中也沒有反映出作者的「我」,而只有該「角色」的「我」。不是棲息於我們人類型體內側的「我」,而是配置於動漫畫外觀之角色中的「我」。

讓我們整理一下。「Sneaker文庫那種小說」有如下定義:

1. 其小說不基於自然主義寫實主義,而基於動漫畫等完全不同的原理。

2. 不存在「作為作者反映的我」,「我」棲居於稱為「角色」的無生命事物中。

此即為何我在本書中將「Sneaker文庫那種小說」稱作「角色小說」。若自自然主義立場描述「我」存在的「私小說」是日本近代小說的極端之一,將自動畫、漫畫的非寫實主義來描寫角色的「Sneaker文庫那種小說」,稱作「角色小說」是對此小說本質的正確表現。其實「角色小說」是「Sneaker文庫那種小說」關係者口頭上的暗語。畢竟這隱藏了著角色商品編輯者的扭曲感受,用來表示如同一張帶有動漫插圖之電話卡的一部小說。

但此即為何我認為應該要在積極意義上使用「角色小說」來稱呼「Sneaker文庫那種小說」。

我們要寫的是漫畫般、動畫般、遊戲般的小說,以「角色」而非「我」來做為其中心。寫這樣的小說,意味遠離本國的小說傳統,在一個陌生地方創造一種新形式的小說。如此來思考,動畫小說化的風格、動畫插繪封面首次有了正面意義。

不幸的是我們無從知曉自身所謂合物,故我們在此處再確認我們致力創造的事物。

可能會有人說我完全沒有寫是小說的寫作方法,但並非如此。你寫的並非「我」的物語,而是「角色」的物語。

所以請先告訴自己,你描寫的並非「現實」,而是如動漫畫般的「假想現實」。

這是第一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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